教育改革可不可以允许失败，一直是争辩不休的话题。

前不久，宁波市镇海区立人中学校长厉佳旭为中国教育报写了一封信——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思考，试图揭示这一令教育界感到困惑的话题。

厉佳旭告诉我们：教改很难，难就难在改革的可能受益者往往扮演着双面人角色，一面喊着改革，一面惧怕改革失败。

教育改革允不允许失败？我们在此探讨，也期望可以引起大家的思考和讨论。

“‘教育不允许失败，因为它的服务对象是人。’尽管不知道这个观点从何而来、由谁而起。但流行了多年后，仿佛已经成了‘常识’和‘常理’，我们丝毫不曾怀疑，也不敢轻易质疑。”厉佳旭这样说。

历校长曾经尝试着推动教学改革，但引来了质疑一片。“我校曾推行小班化课堂改革实践，要求教师尝试把课堂学习权还给学生，少教多学，少讲多练，先学后教，以学定教，结果引来一片质疑和阻拦。有的来自内部，也有的来自家长。有一些家长在论坛发帖，并联名到学校来阻拦。有家长质问说：你们这不是把我们的孩子当小白鼠吗？我们的孩子不允许做你们课改的牺牲品。有更多的家长则质疑：“既然课改那么好，为什么其他学校不搞改革，为什么许多名校不搞改革？”

历校长看来，“当前，人们对教育改革的成败存在着一些非理性的认识，使得许多校长和教师不敢轻易尝试。如果这些问题不澄清，教育就只能原地踏步，改革就容易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

历校长的困惑并非个案，“这不仅仅是一位校长的困惑，也是全国中小学校长的困惑，具有很强的代表性，揭示了目前基础教育改革中的一个深层次问题。”山东省淄博市第三中学副校长李洪余说道。

“我很苦恼，为什么我们那么多沉闷、乏味、低效甚至看起来不负责任的课堂，家长和一些教育者可以坦然接受，而我们想推进教育改革却备受质疑和阻拦？善意的教育改革能失败到哪里去？不就是担心成绩暂时有点滑坡或者提高不明显吗？”这位校长无奈地说。

“我们要听课，是必须提前一天和老师打招呼的。”历校长告诉我们，这句话出自一位在省内以推行教改为名的校长之口。尽管以改革闻名，但教学改革在这所学校尚未成为常态，仍属“尝鲜”。

“我在自己的课堂上进行了多年尝试，取得了良好成效。曾尝试在全校各学科层面推开，推行不久，家长就给当地政府领导写信，反对把学生当‘试验品’。”这位校长讲述了自己推行教改的心酸之路。政府领导担心教育“失败不起”，劝他“稳妥”为好。领导还善意提醒他：“你不搞课改还好，一搞万一搞出了群体事件，得不偿失。”迫于无奈，只好不了了之。现在，仅有一部分教师跟着他搞课改。

这位校长的遭遇，只是当前很多学校的一个缩影。

“人们只希望看到立竿见影的改革。”厉校长很无奈。在社会竞争激烈的今天，教育同样成为了“竞技场”。

而这种立竿见影，很明显，关乎孩子成绩。

“2007年我曾在一次座谈会上提出取消‘奥数班’的意见，当场一位小学生就发言：‘不上奥数班就上不了好初中，上不了好初中就考不上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学，上不了好大学将来毕业就找不到好工作，没有好工作我怎么养家糊口啊？’”北京师范大学荣誉教授顾明远说到自己的一次会议经历，至今印象尤深，这话出自小学生之口，让人觉得又可笑又可叹。

分数真的是教育的本质吗？在历校长看来，“教育的使命是促进人的成长和发展，因而其成败评价涉及的内容是丰富复杂的。”

“一些学校和区域为单纯追求升学率而进行的改革，这种改革越成功，教育就失败。有些家长判断教育改革成败的标准是错误的，一些家长对于改革越满意，改革可能就是失败的。”副院长褚宏启说道。

这种情况下，我们不禁追问：“一群学霸的成功真的能作为教改样本吗？”

“任何一种事业，在发展和变革中难免要走一些弯路，出现一些‘失败’。允许失败不会引发更多的失败，不允许失败也不意味着会减少失败。”历校长看来，“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久。”国家之所以倡导教育改革，正是基于对教育现实中种种弊端的清醒认识和对教育乃至国家和民族未来的深切忧虑。当今世界，正处在大发展、大变革、大调整时期。世界多极化、经济全球化深入发展，科技进步日新月异，人才竞争日趋激烈。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在这个以“变革”为主旋律的信息时代，我们不改革，将没有出路。

“如果我们因为害怕失败便裹足不前，以为裹足不前反倒好像就没有了失败，那委实是我们教育的失败，而且是‘大失败’了。”

“但实际上，教育失败从来不曾消失过，它一直伴随着教育的成功，也追随着教育的前进步伐，当然还伴随着教育者的成长。尊重这个科学‘常识’与‘常理’非常重要。”历校长告诉我们。

或许，不允许教育失败，和不承认教育失败一样，都是一种美好的教育幻想和怯弱的教育自欺。

教育是一门科学，有其自身的内在规律。而作为科学，我们发现和利用其规律的过程从来都是难以一帆风顺的。教育还是社会上的一种职业和专业，任何职业和专业在其产生、形成、发展过程中，都会伴随着无数大大小小、形式各异的“失败”的尝试——这些失败，通常并不是全面的失败，而是局部的不理想、暂时的困难和多走了几步弯路。

“教育有其特殊性，判断其改革成败应该非常慎重。”北京教育科学研究院副院长褚宏启认为，“教育目标是促进学生的全面发展，而学生发展的有些维度如品德、审美素养等很难评价衡量，影响学生发展的因素非常复杂，教育具有长效性，因此，很难在短期内衡量教育成败。”

因此，需要用科学的方法、翔实的数据，而不是肤浅的感知，来判定教育改革的成败。“另外，要有静待花开的耐心，教育的长效性决定我们不能以急功近利的心态论教育成败，要给教育改革留出充分的时间去持续推进、去收获最后的硕果。”褚宏启说道。

“‘男生班’之所以能坚持原来确定的教改措施，主要在于这些改革得到家长、学生的认可。”上海市八中学在2013年推出了“男生班”，在社会的一片质疑声中仍然得以坚持，正是由于得到了学生、家长的支持。

“男生班”实行的是自主招生，学校事先把“男生班”的具体教育教学方法、内容告诉家长、学生，再由家长、学生选择，选择“男生班”的学生、家长都是事先知道并认同其办班理念的。

一些学校的教改，之所以举步维艰，问题就出在学生、家长没有选择权，改革完全由学校单方面主导。因此有人总结，“学生是否有选择权，学校是否尊重学生的选择权，这是教改成败的关键。”

对于教改，社会舆论总是讨论“这样做有推广价值吗？”

这样的疑问，来源于我国当前的教育评价体系和教育管理制度，“大家习惯了单一的评价方式——‘推广’一词本身，就忽视学校的个性，而是把一校的做法复制给另一校，这是根深蒂固的‘千校一面’思维。”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看来，“教改的价值就在于探索多元的教育方式，提供多元的教育选择，满足受教育者多元的教育需求。”

2013年，上海市政府提请上海市人大常委会审议的《关于促进改革创新的决定(草案)》中明确：“对依照本决定规定程序决策、实施改革创新，而未能实现预期目标，且未谋取私利的，在政府绩效考核中对有关部门和个人不作负面评价，不予追究行政责任及其他法律责任。”也就是说，对于那些抱着善良的愿望，积极实施改革创新的人们，可以允许失败。对此，新华社记者撰文指出：“给一次失败的机会，给一次纠错的尝试，相信改革之路会越走越宽。”

“虽然对改革多一些包容，多一些耐心，是一个常理，但能够从法律层面提供保障，还是能够给那些愿为天下计、敢为天下先的有志之士一些切实的安慰和鼓励的。但愿这样的好事，在教育上，也能够多一些。”褚宏启认为，只有当我们学会对教育改革多一些包容，教育成功才会越来越多，而且教育成功之路，会越来越广阔和多样。